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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北挺好,何需“崛起”

来源: 作者: 责任编辑:
2024-08-14


    7月的最后一周,去了趟东北,改变了我对“黑土地”的刻板印象。

01

      在我少年时代的家庭聚会,对东北的“刻板印象”初露端倪。亲戚们有在东北插队的,也有下海“闯关东”做生意的。东北的饮食、气候、社会风气,常常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然而,我总怀疑这是“上海之外皆乡下”的偏见所致——毕竟地理课本上的东北,与我所听闻的截然不同,反而激发了我的好奇心。


     然而,上世纪80年代,长途旅游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过是奢望。直到90年代读大学,遇到了学长刘兄,东北之行似乎有了那么一线希望。


    刘兄是齐齐哈尔人,时常提起家乡的丹顶鹤和大雪。我们曾兴奋地讨论过假期一起去东北游玩,但他犹豫后说“还是别去了,脏乱穷,没意思”。


     既然连东北的本地人都如此说,那想必是真的“没意思”了。于是,我也就此打消了去东北的念头。


     刘兄毕业后去了北京,我们保持了密切的联系,情同手足。他的父母退休后也到了北京,多年未回老家。他和我聊起东北,也大多是自黑。


     东北的风评并未好转,反而成了“地域黑”的重灾区。几轮“振兴”下来,却是负面标签满天飞,“投资不过山海关”“你瞅啥”等言论层出不穷。在我的印象中,东北似乎越来越穷,越来越乱,越来越没意思了。


     因此,东三省从未出现在我的旅游名单上,只是在写财经文章时偶尔会提到,几乎全是负面的。然而,“东北文艺复兴”算是唯一的亮点,却也遮不住“黑土地”的伤痕。


     去年上半年,大哥突然提出“找个时候一起去黑龙江玩玩”,让我感到十分惊讶。


     大哥解释说,他年初回齐齐哈尔办理父亲的后事,发现老家变化巨大,值得一游。他兴奋地对我说:“我们两家一起去,会有意思的。”


    我天生好奇心重,自然没有异议。随后和夫人商议,虽然她并未反对,但也并不热衷。或许“你瞅啥”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她,对东北之行仍有顾虑。


     直到冬天,我们被东北人热情的“尔滨热”所打动,两个“小土豆”终于下定决心。


    我们错过了雪国风光,却赶上了兄嫂回去参加中学同学聚会的暑假。于是,两家四口便开启了齐齐哈尔—哈尔滨的“返乡避暑自由行”。

02


       "哈尔滨"名噪一时,然而我心中更怀着对齐齐哈尔的无限遐想。想要真正了解一片土地的灵魂,那些被旅游热点城市掩盖的真相,绝非轻易能够窥见。它们就像是被精心装扮的少女,无法代表整个家庭的平均容颜。


     我必须承认,在出行前的准备中,我对齐市并没有抱以太大的期望。旅游资源的贫乏,平坦无奇的地形,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激起我的好奇。全国知名的景区仅有的扎龙自然保护区,那里的丹顶鹤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形象大使。


     齐齐哈尔的经济状况更是无法让人夸赞。GDP仅有一千多亿元,人均GDP也只有三万元左右,这在省内排名第十三,无疑是垫底的存在。户籍人口接近五百万,但常住人口却只有四百万左右,这百万的差距,无疑是典型的老工业城市人口外流的现象,再加上东三省普遍的人口老龄化问题。


     至于财政状况,更是让人无言以对。如此微薄的GDP,又怎能期望它孕育出金蛋?2023年,齐齐哈尔的税收收入仅为五十亿元,加上六十一亿七千万元的非税收收入,全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一百多亿元,这在长三角地区,不过相当于一个区县的水平。而六百多亿元的财政支出,却不得不依赖转移支付来维持。


    齐齐哈尔的各项指标如此薄弱,以至于当我傍晚降落在这座城市时,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进入了一个"工业废土风乐园"。然而,当我乘坐出租车穿过整洁干净的街道,热闹非凡的市景,与兄嫂相聚并入住湖滨饭店时,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。


    这家饭店是一座经过翻新的历史保护建筑,云石贴面,水磨石地面,沉稳而精致。精心打理的郁郁葱葱的花园,与上海的几座老洋房宾馆相比也毫不逊色。花园里有一片广阔的薰衣草花圃,散发着迷人的香气。房间宽敞,设备齐全。虽然细节之处并不完美,但能以连锁酒店的价格享受到这样的水准,夫复何求?


    解决了住宿问题,接下来就是美食的探索。夜市离我们不远,穿过湖滨饭店旁的龙沙公园就到了。那是兄嫂的童年记忆,也是我们久违的感觉。上一次逛夜市、吃宵夜,似乎还是大学时代的事。


    大哥一边吃着烤串,一边抱怨北京夏夜的单调。我也在北京待过一段时间,对那座城市的沉沉夜色也没有太多好感。


     相比之下,上海的夜生活要丰富得多,这得益于星罗密布的商业网点。但大小商场里的人群,终究比不上露天夜市的鲜活和热烈。


    街头美食的美拉德反应散发出诱人的香气,人流如织、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,彰显着城市的活力。这种久违的"轧闹猛"的乐趣,让我心生欢喜。

被誉为"国际烧烤之都"的齐齐哈尔,夜市上的明星食物无疑是"大油边"。油香四溢,嚼劲十足,却说不出是来自"二师兄"身上的哪个部位。


    著名的黑暗料理毛蛋也未能逃脱被烧烤的命运,与南京的"活珠子"相比,它的香气和口感略胜一筹,却少了一口鲜甜的汁水。烤串的种类更是丰富,在夫人们严厉的目光注视下,我们哥俩勉强抵挡住了大串小串的诱惑。


     "哎呀,特色主食还是要吃一下的",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捧回了一个内容丰富的大饭包。菜、肉和东北大米的浓郁米香,对于胖子来说,无疑是一次暴击,满溢的罪恶感和口水一同流出。


     本以为齐齐哈尔的第一餐就这样结束了,转到街角,老字号冷饮铺横陈在前。

   

  “哎呀,本地的冰点也要尝尝啊”,大哥如是说。我只好“勉为其难”地炫下了冰糕、冰淇淋和冰棍。


    回味着浓郁的奶味,结束了我们在东北的第一顿晚餐。非常节制,相当满足。人间很值得的幸福感爆棚。


     夜市小吃只是齐齐哈尔之旅的开胃小菜。接下来的几天,早市夜市连轴转,还在街头巷尾的小店里觅食,街头巷尾处处惊喜。


    酸菜炖血肠的杀猪菜,爱宠人士见不得的香肉锅,是爱者爱死、恨者恨死的“争议料理”。那家专攻溜肉段的老店应该人人都会爱上。菜单上的选择不多,主打“独沽一味”。


    一大盘熠熠生辉的金黄肉段端上桌时,我怀疑掌勺莫不是中华小当家。小酸甜口清新、面衣酥脆,“二师兄”理应含笑九泉。鼎鼎大名的“家庭烤肉”,必须安排上,一顿不够来两顿。


   就这样“很节制”地吃了好几天,体重增加不止3斤,还是错过了龙江和牛、嫩江鲜鱼等等,只能感慨自己不是时间管理大师,辜负了美食。


03

     

     与美食的丰富多样相比,齐齐哈尔在旅游资源的呈现上似乎略显逊色。这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,缺少了瑰丽奇绝的风景。然而,这并不意味着这座城市缺乏吸引力。


    扎龙自然保护区,无疑是这里的最大看点。保护区内的丹顶鹤,不仅是这里的独特景观,更是这座城市的名片,是每一个到访者都必须去打卡的地方。


    扎龙,这个距离市区仅一小时车程的地方,沿途风光独特。沿着高速公路前行,不时可见废弃的工厂点缀于途,它们自上世纪90年代便已停产,此后再未焕发新的生机,如同一座座寂静的墓碑,见证了时代的变迁。


    驶过这片工业遗址,视野豁然开朗,一片片湿地草原和肥沃的农田映入眼帘,绿色延伸至天际,充满了生命力。踏入扎龙自然保护区,会发现可游览的区域比预期中的要小,只需半天便能游历完毕。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,毕竟,这是自然保护区,为了保护生态,向游客开放的区域自然有限。


    在景区中,最为吸引人的莫过于丹顶鹤的放飞表演。然而,此次表演略显失望,那些被人类长期饲养的丹顶鹤似乎已变得有些懒惰,在夏日的阳光下,它们并无高飞的欲望,仅仅是在低空盘旋一小会儿,便降落下来觅食。


    所幸,这些“老员工”们对观众的围观已习以为常,无论是觅食还是起舞,它们都表现得从容不迫。


    丹顶鹤,这些大自然的精灵,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仙气,无论怎样拍摄都极为美观,堪称摄影爱好者的佳作。这些大自然的明星,确实值得人们花费半天的光阴去欣赏。


    齐齐哈尔市内的景点较为平淡了。夜市旁的龙沙公园值得一游。公园面积不小,是中国最早的市民公园之一。始建于光绪年,虽然较为朴素,但是上百年的岁月沉淀,古树参天、荷叶连连,也称得上朴素大方、浑然天成。


    园中的关帝庙是1900年沙俄入侵时黑龙江将军寿山的指挥部,也是他战败殉国之地。修建这座公园的正是寿山的幕僚四川人程德全。正是这位程德全在寿山殉国后接下了烂摊子,奔走周旋,收拾残局,深受士民爱戴。


    1905年程德全署理黑龙江将军,后改任巡抚,直至1908年初离任。龙沙公园就是他主政黑龙江时修建的,建成后还招幕商人入园开店设肆,理念很超前。园内屹立着程德全和寿山的雕像,纪念他们的事迹。


    市内还有博物馆和督军府可以参观。这两个景点挨在一起,参观很方便。不过,我们赶去时,两处都都张贴“闭馆整修”的告示。


    本以为是每周例休,准备第二天再来。热心的保安大爷告诉我们“闭馆修了一年了,且得修了”。大哥补刀“以黑龙江的效率,是得修几年吧”,老爷子笑而不语。


    我们只好在门口拍拍照、看看介绍,又见到了程德全。原来督军府的前身是巡抚衙门,也是他修的。后来路过别的历史建筑的介绍中,还看到了程德全。老程主政黑龙江的时间并不长,哪儿哪儿都是他,是个好同志。


    在齐齐哈尔那段难忘的旅程中,我们体会到了最为美好的时光,那便是傍晚时分漫步于嫩江之畔,踏进浏园这个天然浴场,尽情享受“野泳”的乐趣。浏园并非注册在案的旅游景点,而是本地居民心中的避暑圣地。


   所谓的“野泳”,并非字面意义上的无拘无束。它位于中心城区,却拥有完善的配套设施。岸边不远处便设有公厕,水域中亦拉设有防护网。尽管不设门票,管理人员也踪影难觅,但市民们可以自由进出,自行负责。相较之下,大城市中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水塘,也必定装有防护栏,四处可见“禁止下水”的警示。



    河滩旁茂密的树林,成了自然的露营地。游客们在此安营扎寨,结伴而居,人数恰到好处,不多也不少。嫩江之水虽不算清澈,但水温适宜,水质纯净。水中游动的小鱼轻啄肌肤,带来无比的愉悦。


   夕阳如诗般温柔地洒落在江面上,凉风拂面,暑气全消。当晚霞染满天空时,我们满足地踏上归途,心中充满了“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的悠然自得。


     将浏园铭记在心,期待着未来某个夏日的到来,那时我将携带露营装备,在此度过一个闲适自在的一天。


    总的来说,尽管齐齐哈尔的旅游价值无法与繁华的“尔滨”相提并论,但它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休闲度假胜地。休闲度假,不在于景点的打卡,而在于心灵的松弛与舒适。这座城市最让人感到温馨的,莫过于那份浓浓的人情味。



04


    旅游打卡的行程只有一天,余下两三天都是悠闲的“city walk”。没有遇到传说中的“你瞅啥”,也没有传说中的服务质量差,只有是宾至如归的温暖。


    在齐市,宾馆服务员、小店老板、网约车司机,每一个服务工作者都以其最质朴的诚恳,周到地服务着每一位顾客。与南方经济发达地区那种高度职业化的礼貌不同,这里的服务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真诚——他们不拿你当外人,真心为你着想。正是这份真诚,让去年的“尔滨热”深深打动了人心。


     在这里,路人之间没有深壑高墙的距离感,和谁都能很放松地聊两句。东北人聊着聊着就能蹦出个金句,他们被誉为“人均段子手”,这并非虚言。这种自来熟的氛围,是小城市熟人社会的产物,与大城市里大家客客气气的疏远,是截然不同的体验。在这里,社牛性格的人如鱼得水,而社恐人士或许会稍感压力。


    有一段奇遇,让我十分感动那天和兄嫂一起到大哥当年居住的社区故地重游,听大哥的回忆杀。


     忽然,他指着远处的一家小店说:“那家小张鲜肉店在我小时候就开了,我现在还会邮购他们家的肉肠,带你们去看看。


    ”推门进店,大哥和店主阿姨打了招呼,才说“我过去就住这一片的”,还没自报家门,阿姨就认出了大哥:“你是刘老师家的孩子啊?”


     大哥有点讶异,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,十几二十年后竟被“小张”一眼认出来,很是意外。他顿了顿,笑着说:“我就是刘老师的儿子。


    ”话音未落,“小张”激动地跳了起来——是真的跳起来了。大几十岁的人兴奋得像个孩子,两眼放光的笑容,瞬间点亮这家小店。


    “ 哎呀,回来了”“多少年了”,竟有些手舞足蹈,仿佛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。嘴里念叨着“这季节是淡季,店里没啥东西”,“啊,这儿还有肉枣”,“还有一点肉肠”。


    “小张”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麻利地搜索货架。一眨眼的功夫,整了三袋硬货。“拿着,都拿着,太高兴了。别客气,都拿着。”塞到我们的手上。足足三大马甲袋,差不多把货架都扫空了,我们都懵了。回过神来都说礼太重不能收,可是拧不过“小张”,只好很难为情地收下。聊了许久,她才依依不舍地把我们一行送到门外。我抱着那一大袋肉肠,沉甸甸的,这是齐齐哈尔的厚重人情。本来是故地重游顺路看看老街坊,“白嫖”了人家店里近半的货品,情何以堪?放上我和小张阿姨的合影,这里为她打个广告,以表心意。齐齐哈尔


    “小张鲜肉店”在某音有开店。店里的产品都是“小张”自制的,亲测好吃。尤其是肉枣,偏甜口,很鲜美。不过,因为没加防腐剂,过了夏天才发货。就这样在齐齐哈尔闲转悠两三天,走街串巷,吃吃喝喝、说说笑笑,倒也轻松愉快。


05

     齐齐哈尔给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。浓浓的人间烟火气,和朴实诚恳的人情味,都是东南大城市的稀缺资源


   。这座城市保留了很多上一个时代的美好,却也不是想象中停滞凝固的“时间胶囊”。


   宾馆服务和大城市的星级宾馆没有多少区别,独沽一味的“溜肉段”和小资情调的装修没有违和感,“小张”们开了网店还会直播带货,浏园的江边也有清凉装的年轻主播对着镜头“拗造型”。


   2024年的夏季,齐齐哈尔依然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,与“面板数据”的凋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。我很想给齐齐哈尔打打气,“东北支棱起来”的漂亮话到了嘴边,却说不出口。因为,

  

    我很清楚这座城市走向垂暮的命运无法改变,就像浏园江滩上的夕阳西下。


    地球人都知道黑土的农业发达,但是地球人也知道,第一产业的经济增长动力是有限的。工业凋零,已然无可挽回,工业产值占GDP比重不到四分之一。三产的经济贡献过半,却是以本地消费为主的传统服务业。


   人口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,街头的人群中老年居多,各处景点也是“老带小”为主,青壮年少。


   这两年东三省人口回流,看数据也就是10来万人而已。2023年仅黑龙江一省的常住人口较上一年度,就减少了37万人,区区10来万的人口回流填不了坑。


   更多的东北人,和大哥家一样,选择了离开。这种出走的经济驱动力,是人力难以挽回的。


   所谓“东北支棱起来了”,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。这座城市之所以美好,是市井小民的辛勤和乐观,而不是金钱的味道。几万亿砸进去的“振兴”并没有给齐市留下什么痕迹,也看不出每年500多亿的财政转移支付到底花在了哪里。


    直到离开齐市那天,到南站坐高铁,路过了新城,才看到了钱的去处。大片的高楼、宽敞的大路,大体量的绿化,和各地的新城没有区别。


    大哥和我说了个段子。齐市有两所最好的中学,多年来都是“瑜亮之争”。他和嫂子就出自其中一所。为了给新城配置更好的教育资源,政府把他们的“对头”迁到了新城。一番折腾后,这所昔日的名校却因为新城没有优质生源走向了没落。


    这就是典型的资源错配。


   没有钱是问题,乱花钱更是问题。“东北支棱起来”的美好愿望,不是瞎折腾的口实。


    这座城市不需要“支棱起来”,只需要体面地走完衰退期,平静地走向下一个阶段。


   “小张”们不需要“支棱起来”,也不需要空空如也的新城,他们需要的是平静安逸的生活。坦率地说,为“支棱起来”搞来的钱,也花不到“小张”们的头上。



    东北挺好,何需“崛起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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